王言:「我欲有所問。」那先言:「王便問。」
王言:「我已問。」那先言:「我已答。」
王言:「答我何等語?」那先言:「王亦問我何等語?」
王言:「我無所問。」那先言:「無所答。」
─《那先比丘經》卷一


      這是一部很短的經書,編列在中國大藏經的論集部,卻叫做「經」;在南傳佛教中,則叫做《彌蘭王問經》,並未編入三藏之中,卻是三藏之外重要的論典。此經沒有一般佛經開頭「如是我聞,一時......」的字句,前半部紀錄一位名叫那先的比丘的前世、成長以及成道的過程,後半部則是紀錄那先和一位當時統治部分印度地區的希臘籍國王(即彌蘭王)之間的對話。本經翻譯於東晉時期,譯者已亡佚,現行流通的有二卷本及三卷本。

      個人認為後半段是整部經文中最重要的部份,風格輕快活潑、寫實,有如親眼目睹提問者與問答者之間激烈的辯論,總共有五十三個問題。提問者彌蘭王是位非常聰明的國王,精通各種不同的外道,所以彌蘭王問了許多尖銳、深刻的問題,提問的方法是用古希臘時代研究哲學時的辨證法與邏輯法,透過對話,我心中也如這位國王般,慢慢浮現對佛教中的佛、法、僧三者的疑問,但也透過那先比丘的回答而釋疑,這讓我想起了《楞嚴經》開頭的佛與阿難之間精采的辯論,辯論心到底在哪裡(即所謂的「七次徵心」),而此部經典則是問了許多有關佛教基本的問題,比如說:「卿用何等故棄家捐妻子,剃頭鬚披袈裟作沙門?卿所求何等道?」(你為什麼要拋家棄子,剃了頭髮去當和尚?求的是什麼道?)、「那先寧曾見佛不?」(你曾經看過佛嗎?)、「世間人頭面目身體四支皆完具,何故有長命者有短命者?有多病少病者?有貧者富者?有長者有卑者?有端正者有醜惡者?有為人所信者?為人所疑者?有明者有闇者?何以故不同?」等等,接下來就講講幾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問題。

一、問卿尊姓大名?

王便問那先卿字何等。那先言:「父母字我為那先,人呼我為那先,有時父母呼我為首那先,有時父母呼我為維迦先。用是故人皆識知我,世間人皆有是字耳。」
王問那先:「誰為那先者?」王復問言:「頭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耳鼻口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頤項肩臂手足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髀腳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顏色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苦樂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善惡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身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肝肺心脾腸胃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顏色為那先耶?」「不為那先。」
「苦樂善惡身心合,是事寧為那先耶?」言: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無有苦樂無有顏色無有善惡無有身心,無是五事,寧為那先耶?」那先言:「不為那先。」
王復言:「聲響喘息寧為那先耶?」。言:「不為那先。」
「何等為那先者?」
那先問王:「何所為車者?軸為車耶?」「不為車。」
那先言:「轂為車耶?」王言:「轂不為車。」
那先言:「輻為車耶?」「不為車。」
那先言:「輞為車耶?」「不為車。」
那先言:「轅為車耶?」「不為車。」
「軛為車耶?」「不為車。」
那先言:「輿為車耶?」「不為車。」
那先言:「蓋為車耶?」「不為車。」
那先言:「合聚是材木著一面,寧為車耶?」「不為車。」
那先言:「音聲為車耶?」「不為車。」
那先言:「何等為車耶?」王默然不語。
那先言「佛經說:『合聚是諸材木,用作車因得車。』人亦如是。」


      最開始的時候,彌蘭王問那先:「卿字何等?」(你叫什麼名字?),那先回答:「父母字我為那先,人呼我為那先,有時父母呼我為首那先,有時父母呼我為維迦先。用是故人皆識知我,世間人皆有是耳。」(父母將我取名叫那先,人稱呼我為那先,有時父母稱為首那先、維迦先。因此人們以此記憶我的名字,世上的人們皆是如此),接下來就是一連串很尖銳的問題,王問:「誰為那先者?」(誰是那先?),一如像是辯證自己一樣,你要怎麼證明你是你自己?用身分證?用身體?還是用你的靈魂?如果我搶走了你的身份證,你還是你嗎?如果你失去了一隻手,那你還是你嗎?如果你失去了你的靈魂,那你還是你嗎?我想絕大多數的人,前兩個問題會回答還是自己,但如果失去了靈魂,應該就是失去自己了,那麼,既然如此,為何還要眷戀世間的財富、名聲、愛情這些東西呢?這些又不是你,為何要眷戀呢?

      那先比丘的回答很巧妙,問彌蘭王什麼是車呢?車軸是車嗎?轂(車輪中心的圓木)是車嗎?輻(車輪中連接車轂和輪圈的直木)是車嗎?輞(車輪的外框)是車嗎?轅(古代車前用來套駕牲畜的直木)是車嗎?軛(在車衡兩端扼住牛、馬等頸背的曲木)是車嗎?輿是車嗎?車蓋是車嗎?共同將這些木頭的某一方面加起來就是車嗎?輪子滾動所發出的音聲是車嗎?彌蘭王一時語塞。那先便說道:「佛經上說道:『綜合這些材質的功能,因而成為車之功能,因而得到我們想要的完整之車。』人也是這樣,必須綜合頭、面、目、耳、鼻、口、頸項、肩臂、骨肉、手足、肺、肝、心、脾、腎、腸胃、顏色、聲響、喘息、苦樂、善惡,然後才合聚成為一個完整的人。」

      後來彌蘭王的一位大臣叫沾彌利望群的,隔天在請那先進宮和彌蘭王辯論的路上問起那先昨日回答王說「沒有那先」一語的意思,那先便問「卿意何所為那先者?」(那你認為那先究竟應該是什呢?)於是展開下列的對話-

沾彌利望群言:「我以為喘息、出入、命氣為那先。」
那先問言:「人氣一齣,不復還入;其人寧復生不?」
沾彌利望群言:「氣出不復還人者,定為死。」
那先言:「如人吹笳,氣出不復還入。如人持鍛角吹火,氣一齣時,寧得復還入不?」
沾彌利望群言:「不復還。」
那先言:「同氣出不復入,人何故猶不死?」
沾彌利望群言:「喘息之閒,我不知。願那先為我曹解之。」
那先言:「喘息之氣,皆身中事,如人心有所念者。舌為之言,是為舌事;意有所疑,心念之,是為心事。各有所主,視之虛空無有那先。」


      這位大臣認為喘息、出入,生命之氣便是那先,那先便說「人的氣一旦呼出,就不再回到本身;那麼這個人還是活的嗎?」沾彌利望群回答:「呼氣出而不再有氣進入的人,必然就會死去。」那先繼續說道:「有人吹奏笳樂,氣出就不再回來了;那些手持鍛金笛吹火的人,氣流一旦吹出時,氣還能回去嗎?」沾彌利望群回答:「不再回去。」那先便問:「同樣是氣流涌出而不再回去,那這些人為什還不死呢?」一時沾彌利望群承認自己不知道,請那先為其解答。那先說:「喘息的氣流,都是身中的固有物事,就像人心總會有所思念一樣。舌頭將心念說出,是舌頭的特殊功能;意有懷疑的對象,心中對此對象加以考慮,這便是心的特殊功能。每一部位都各自有自己的特殊功能,分開來看它們,都是四大皆空的而並沒有那先在其中的。」

二、為何要出家?

      在問那先為何要出家之前,彌蘭王也曾經問一個叫野和羅的出家人為何要出家,以下便是原文-

王問野和羅:「卿用何等故,棄家捐妻子,剃頭鬚,披袈裟,作沙門?卿所求何等道?」
野和羅言:「我曹學佛道,行中正,於今世得其福,於後世亦得其福。用是故,我剃頭鬚,披袈裟,作沙門。」
王問野和羅:「若有白衣居家,有妻子,行中正,於今世得其福,於後世亦得其福不?」
野和羅言:「白衣居家,有妻子,行中正,於今世得其福,於後世亦得其福。」
王言:「卿空棄家,捐妻子,剃頭鬚,披袈裟,作沙門為?」野和羅默然,無以報王。


      彌蘭王問野和羅說是為了什麼而拋家棄子,剃掉頭髮,身披袈裟作起沙門呢??所要追求的是什麼??野和羅回答道:「我學習佛道,以中道做為行為準則,在現世可獲得此作法的好處,在後世也可以獲得此作法的福澤。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成為沙門。」於是彌蘭王反問,如果有在家學佛的居士,雖然有妻子兒女,也能持守中道,那麼也可以在現世跟後世獲得福澤嗎??野和羅的答案是肯定的,所以彌蘭王就問野和羅,既然如此,你為何還要出家呢??於是野和羅沉默無語,承認失敗。

      然而事情沒有就這樣結束了,後來彌蘭王請到那到了那先準備開始要問問題,劈頭第一個問題也是問那先為什麼要出家,原文如下-

王言:「卿曹道何等最為善者,用何故作沙門?」
那先言:「我曹輩欲棄世間苦惱,不復更後世苦惱,故作沙門。」
王言:「沙門者,悉爾不?」
那先言:「不悉用是故作沙門。中有負債作沙門者。中有畏縣官作沙門者,中有貧窮作沙門者。」那先言:「我但說欲脫愛欲、苦惱滅今世懃苦,至心求道作沙門者耳。」
王言:「今卿用是故作沙門耶?」
那先言:「少少作沙門。有佛經道是故:『欲棄今世、後世苦惱,作沙門。』」

      世間是苦的,當年佛陀離開自己美麗的妻子、年邁的老父,還有才剛出生的兒子出家去修行,就是為了要從人世間解脫。人生有何苦??有生老病死肉體上的苦,也有和自己心愛的人分離的苦,在《佛說解憂經》中提道:「又彼有情,生死別離,愛戀泣淚,亦如海水。」,意思是我們過去生中與所愛的人分離所流的眼淚,比四大海的海水還要多,或許佛陀說得太誇張了,哪有這麼多眼淚可以流呀??但最近我確實是有這樣的感覺。3月初的時候,爺爺從樓梯間跌倒滾下來,住了約莫十幾天的加護病房,哪陣子真的是覺得爺爺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會走,心裡非常地難過,在考中央研究所的時候,甚至是一邊考試一邊哭,然而卻又莫可奈何,只能一直默默祈禱;除此之外,還有過去的情傷,那也讓我在多少的夜晚不知流下了多少的眼淚,這就是「與所愛的人分離」的「愛別離」之苦,而這一世是如此,累積了過去無數世,想必真的足以讓人淚流成海。為了要解脫人世間的苦,和當年的佛陀一樣,這就是那先之所以要出家當沙門的原因,為了要脫離愛慾苦惱,滅除今世的辛懃痛苦。

三、人之投生是持續舊的神識,還是新的神識?

      這是一個相當古老的一個問題,也是佛教教義中的一個重要的核心概念之一─輪迴,而投入輪迴的是新的神識,還是舊有的靈魂呢??讓我們且看那先的回答-

王復問那先言:「人心趣善惡道,續持身故神行生乎,更貿他神行生耶?」
那先言:「亦非故身神,亦不離故身神。」

那先問王:「王小時哺乳時,身至長大時,續故身非?」
王言:「小時身異。」
那先言:「人在母腹中,始為精時,至濁。時,故精耶?異?堅為肌骨,時,故精耶?異?初生時,至年數歲時,故精耶?異?如人學書,傍人寧代其工不?」
王言:「不能代其工。」
那先言:「如人法有罪,語王。」王不能解知。
王言:「如人問那先解之云何?」
那先言:「我故小時,從小兒至大,續故身耳。大與小時合為一身,是命所養。」

那先問王:「如人然燈,火至天曉時不?」
王言:「人然燈,火油至曉時。」

那先言:「燈中炷一夜時,續故炷火光不?至夜半、至明時,故火光不?」
王言:「非故火光。」
那先言:「然燈火從一夜至半夜,復更然燈火耶?向晨時復更然燈火耶?」
王言:「不中夜,更然火,續故一炷火,至明。」
那先言:「人精神展轉相續,如是。一者去,二者來。從精神至老死後,精神趣所生,展轉相續,是非故精神,亦不離故精神。人死以後,精神乃有所趣向生。」
那先言:「譬如乳湩作酪,取上肥作醍醐與酪酥。上肥還復名作乳湩,其人寧可用不?」

王言:「其人語不可用。」
那先言:「人神如乳湩。從乳湩成酪,從酪成肥,從肥成醍醐。人如是,從精沫至生、至中年,從中年至老至死,死後精神更受身生。人身死,當復更生受一身,譬若兩炷更相然。」

      我認為這是一個回答輪迴的經典解釋,那先說輪迴既不是舊有的神識,也不完全脫離舊有的神識。小時候吃奶,到長大之後,身體還是續接在舊有的身體上嗎??當然不是,但是卻又延續原來的身體,還是共用一個身軀,生命體是由小而逐漸成長的;又譬如點燈,燈蕊燃燒一整個晚上,是持續舊有的火光嗎??到半夜的時候,到天亮的時候,都還是原來的火光嗎??而燈火從一開始到半夜,必須要再一次點燃嗎??應該是不需要吧??都還是延續原來燈蕊上的燈火,一直在燃燒。而人的神識相續,也像是如此一樣,前面的逝去,後面的又緊跟而來,死後神識再接受新的身軀而獲得生命,身軀死亡,必然會再次擁有生命,就像兩根燈蕊更相燃燒一樣。

四、佛究竟在哪裡?

王復問那先:「審有泥洹無?」那先言:「審有。」王言:「那先寧能指示我佛在某處不?」那先言:「不能指示佛處。佛已泥曰去不可得指示見處。」那先言:「譬若人然大火,已即滅,其火焱寧可復指示,知光所在不?」王言:「不可知處。」那先言:「佛已泥曰去,不可復知處。」

      這段對話很好玩,佛所在的位置是不能明確指出在哪裡的,因為佛陀已經涅盤,是不能指出佛的所在給人看的,就像是點燃了大火,大火熄滅後,大火的火焰還可以指出來讓人看嗎??當然是不行嘛,而佛已經涅盤了,自然就不能夠知道他處在何處了。



      古德有謂「大疑大悟、小疑小悟」,初看佛經的時候,一定會有很多的疑問,有疑問,才會有進步,在經典的疑處中探索,往往可以轉出山光水色來。而每一個人的心性不同,所見自然也不相同,再加上不同的時空背景、文化,同樣的經典經過不斷地翻譯,都可能被詮釋成不同的樣子,但要度脫眾生脫離苦海的意念卻是不變的,雖然說佛陀早已滅度,但我願成為佛陀的追隨者,繼續在點燃燈火,照亮心中佛陀的形象,為這末法時代點燃一盞小小的明燈。

      佛的殊勝不在於讓人目眩的神通,更不須用哲學論辯去證明他的存在與否。佛陀遺留下來的教導,其形式隨著時代地域的變遷,不斷在改變中,《遺教經論》有言:「自今以後,我諸弟子輾轉行之,則是如來法身常在而不滅也。」佛在世時,佛有很多表現傑出的弟子;佛滅度後,那先比丘繼續傳承著佛法,佛法,是實踐的題目,不是哲學題目。

      世間苦,生命的歷程備嘗艱難,雖然跌跌撞撞,但在這份體驗之中,卻也看見了佛法,《六祖壇經》云:「煩惱即是菩提。」,有了煩惱,所以才會想要解脫,煩惱是個現實的東西,身心不安就是一種煩惱的樣子,怎樣讓身心安靜下來??必須從中間去瞭解煩惱,對煩惱如能明白、瞭解了,才能覺悟到些什麼,佛法本來就是要與生命做結合,才能像那先比丘對著彌蘭王肯定佛陀存在的信心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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